拉萨的夏天,犹如内地阳春三月,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花香。
民族路南端的青藏川藏公路纪念碑前,一家两代四口人正向这边缓缓走来。老翁张凡在儿子张小柱的搀扶下蹒跚前行,老伴卓玛想向前搭一把手,女儿阿妮一手接住她的胳膊,一起迈上台阶。
他们在碑前站定。张凡仰起头来,目光从上往下慢慢移动,嘴里轻轻读出碑上的每一个字。然后,他又围着碑基环绕,筑路英雄长眠于此,了却了“一定要把公路修到拉萨”的心愿。
他的双眼最后停留在由铁锹、十字镐、铁锤和花环共同组成的金黄色图案上,喃喃自语:“多么像一簇盛开的油菜花啊!”他的眼前慢慢铺开了一片金黄的花海。卓玛心有灵犀,附在他耳边说:“老张,又嗅到油菜花香了吧?”她何尝不是呢?在油菜花开的时节,她向眼前的这个人表白了;同样是在油菜花开的时节,他们一起掀开了新生活的画卷。
卓玛出生于藏东昌都,她家开着一间商铺,从小就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1950年,昌都像开了锅一样,大街上的藏兵东奔西跑,说红汉人要打过来。卓玛一家也很害怕。10月底的一天,做生意的哥哥贡秋从芒康回来,一切恐惧烟消云散。
贡秋跟家人说:“刚开始听说解放军还在巴塘,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一下子就过金沙江这边来了。阿沛·阿旺晋美想来想去,酥油碰不过石头,跟解放军讲和了。”
阿爸又高兴又担心地问:“拉萨那边不愿意呀?”
贡秋拉着阿爸的手笑了:“阿爸啦,猫头鹰的歌不能听,坏人的话不能信,解放军一定去拉萨。”
来年夏天,解放军大部队从昌都向拉萨进军。
跑茶马古道的生意人说,从雅安修的大公路快通到昌都了。当时,没有几个人相信,骡马都难上去的高山能变成昌都城里的大街?要是那样,真成天路了!
不管相信不相信,1952年11月,筑路大军开过来,有部队,也有民工。
卓玛已是18岁的大姑娘,按照当地习俗,也该出嫁了。她要陪伴阿爸阿妈过几年。阿妈半真半假地说,入赘好了,再过几年,就当尼姑去吧。阿爸却一本正经地说,卓玛想嫁个解放军呢。
修路热情不断高涨。很多壮年男子加入民工筑路队,妇女也像支前一样忙起来。卓玛和姐妹们一起做后勤工作,烧水做饭。
卓玛看着忙忙碌碌的解放军战士,哪一个都像哥哥一样亲,他们也把她作为妹妹一样看待。
1953年底,筑路部队边修路边向然拉根方向开去。卓玛不可能再去烧水做饭了,这让她很不开心。
卓玛家离中共昌都分工委不远,每次经过那里,她都会有意无意地往里看,看那些身穿军装的人们,尤其对那些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战士羡慕不已。
机会终于来了,工委与群众举行军民联欢,能歌善舞的卓玛大大方方地表演了一个节目,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前排的一个战士站起来一边鼓掌一边大声说:“筑路的时候,这位阿佳给我们烧水做饭;现在,她又给我们献上了精彩的歌舞。好样的!”卓玛定睛一看,在筑路工地上见过这位战士。
经过几次接触,卓玛知道他叫张凡,来自川西折多山东侧的农区。参加解放军后,跟随十八军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一面进军,一面修路。前几个月被悬崖上飞落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击中腰部,才留在工委的。
张凡会说藏语,卓玛会说汉语,他们的交流不存在障碍。
195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张凡在整理工委院子里的一块空地。卓玛很好奇,走近一看,马厩大的地里,碎石拣出一大堆,旁边还放了个小布袋。
张凡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说:“这是随部队出发前,从家里带的油菜籽。好几个年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芽,种在这里试试吧。”
卓玛说:“给我几粒吧,种在花盆里,也看看康定的油菜是啥样。”
张凡解开布口袋,捏起一撮放在她的手心。卓玛像得了宝物一样,合上手就向家跑去。
转眼到了夏天,卓玛家的油菜花成为左邻右舍观赏的宝贝。工委院子里那片黄澄澄的油菜花也成为昌都的一处风景。
卓玛的心像油菜花一样开放。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在油菜花旁向张凡吐露了爱意。
这一下可把张凡吓坏了:“部队有纪律,你也知道的。”
卓玛一听,犟劲来了:“只要你没结婚,我就不嫁人!”
卓玛在痛苦中煎熬一年,没接到爱神之箭,却发现工委的解放军少了许多。
原来,工委精简人员,张凡转业地方,分到康定公路养护段。同事介绍对象,他一律不见。大家只知道他是工作狂,谁知道他心中装着一位卓玛姑娘?
说来真是老天眷顾有情人。1958年春,上级要从昌都转一批同志的组织关系,张凡工作认真,熟悉沿途情况,有高原作战经验,被选中了。
到了昌都,张凡一行很快办完事。准备返程时,卓玛出现了。
那天,卓玛一身崭新藏装,头饰和帮典搭配得好似仙女下凡。她在工委大院前默默站着,怔怔地看着正在收拾行装的张凡。
张凡一抬头看到了卓玛,便想冲出去,可理智让他返身向工委领导作了汇报。了解内里的领导赶紧说:“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要把她请进来。”
张凡刚到大门,就被卓玛一把抱住,咋也挣不脱。
看来,她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要么和张凡一起回康定,要么在大门前站到老。
工委颇伤脑筋,按理,他们有婚姻自由。可是,一个内地出差的同志,从这里带走一位藏族姑娘,容易给叛乱分子以口实,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不圆他们的梦,昌都的社会形势正在恶化,先不说耽误了一个好姑娘,叛乱分子也不会让她安宁。
权衡再三,工委决定不干涉他们的婚姻。
第二天,当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坐上了兵站的汽车,朝着马尼干戈方向驶去。
折多山东西两面真的不一样,卓玛到了一片新天地。张凡所在的养路段在公路边,后面是成片的油菜地,这里的油菜花开得好早,也大很多。放眼望去,半山腰上一缕缕金黄,犹如条纹帮典那样悦目,又似天空飘逸着的一条条彩色哈达。
卓玛成为养路工。他们的家安在养护段院子内。
油菜花开了一遍又一遍,清香总是那么令人陶醉。
一双儿女在油菜地里捉蜂戏蝶,渐渐长大成人。小柱大学毕业后子承父业,在西藏从事公路管理工作,阿妮在康定做教师。
年岁越高,张凡和卓玛对公路的情结越深。小柱看出父母心思,和妹妹一商量,再圆一次老人的梦吧。
8月1日,他们从成都起飞,越过熟悉的川西高原、藏东大地,在拉萨贡嘎机场缓缓降落。
五六年没来,拉萨又变化了。
萦绕在他们心头的,是拜谒过多次的青藏川藏公路纪念碑,还有那盛开在脑际的油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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