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健康,是每个父亲或者母亲最关心的事情。这样做当然是正确的,因为只有健康在,其他的一切才能成为可能;失去健康,其他的一切就可能丧失殆尽。但是,父母若对孩子的身体状况过度担心,或者对孩子的身体状况评价过低,以至于到了神经质的紧张程度,就不仅不会造就一个健康的孩子,反而会使孩子从小生活在“有病”的暗示之下,最后身心两方面都受到很大的损害。以下案例,在我们生活中很常见。
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话筒中传来一位女性焦虑的声音,大约是说她儿子身体和心理都有问题,而且问题都很严重,要我无论如何救救她的儿子等等。我看了一下我的预约表,发现第二天下午还有一个小时空当,就跟她约定这个时间。放下电话,我想,身体和心理同时有严重问题,这处理起来可有点难度。
第二天中午,我在门诊部走廊碰到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她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说自己昨天约了我的咨询,今天把儿子也带来了。我看了看手表,发现离我们预约的时间还有差不多两小时。我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咨询只能准时开始。她连说:“没事没事,你先忙,你先忙。”离开她之后,我就想,这个妈妈和她儿子,谁会对咨询更在意呢?会不会是妈妈更在意、儿子无所谓?
预约时间一到,敲门声准时响起。母子俩进来了。一坐下来,母亲就指着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对我说:“这是我儿子。”我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孩,发现他中等身材,很白很瘦,给人一种十分虚弱的感觉,整个神态有点怯生生的。看到我注意他,男孩就用很礼貌、但同样怯生生的声音跟我打招呼,说“叔叔好”。我回应了一声“你好”。
母亲开始介绍情况,语速很快,充满焦虑:“我姓潘,儿子名叫端端,因为他出生在端午节的中午。端端虽然出生在一个万众庆祝的节日,但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当时我的预产期是在端午节之后三个月,端端提前出生了,他一生下来就被放进保温箱里。端端因为早产而先天不足,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虚弱一些,特别容易生病,腹泻、发烧、哮喘……成了家常便饭,除了家里,就数在医院的时间最多。当然也有不生病的时候,但这个时候跟不是早产儿的孩子相比,他也要差得多,力气、耐力,甚至饭量、体重、身高等,都不能跟其他孩子比。慢慢地,这些身体方面的弱势,导致了孩子心理上的问题,比如自卑、胆小、孤僻等。上了初中,同学们看到端端那个样子,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男林黛玉’。这样,端端更加远离同学了。”
我问:“端端有没有哪个方面可以跟别人比呢?”
潘女士的脸上闪过一丝轻松和自豪。她说:“在学习上,端端相当不错,整个年级,除了有一个男孩是公认的天才之外,端端的成绩完全可以稳居第一,也就是说,端端只比那个男孩差一点点。”
我听了很高兴,因为我感觉已经找到咨询的突破口了。但是,在进行干预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必须了解。
我问:“端端现在看起来是比较虚弱的,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检查?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潘女士回答:“由于经常要去医院,所以几乎能做的检查都做了,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去看中医,总是被诊断为先天不足、各种疾病伤了元气、肾虚、阴盛阳衰等等,吃过很多中药,也没有补起来。”
我又问:“你相信中医的那些说法吗?”潘女士说:“很相信,因为我爷爷是著名的老中医,老人家对整个家族的健康理念影响很深。”
我接着问:“你先生对孩子的情况怎么看?”潘女士脸色一变,有点生气地说:“他经常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怎么管孩子。他总认为孩子没什么病,有病也是被娇惯的。我出差的时候,要他管孩子吃中药,他都不干。我们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意见很不统一。”
我把提问转向端端,我问:“你自己觉得自己身体很差吗?”
端端的反应耐人寻味,连续“嗯”了几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许吧。”
一小时的咨询时间结束,我们约下周的同一时间见面。
第二个咨询日,母子俩如约而至。
寒暄之后,我问:“为什么端端的成绩那么好呢?”
潘女士想都没想就回答:“因为我和他爸爸智力都还可以,中小学成绩都很好,而且都上了名牌大学,他遗传了我们的智力。”
听得出来,潘女士对这一点相当自豪。我又问:“你和你先生身体情况怎么样?”潘女士回答:“都很好,我们两人现在分别是单位足球队和乒乓球队的运动员。”
接下去,问题就有点挑战性了。我问:“为什么端端在身体条件上没有遗传你们的特性呢?”潘女士答:“因为他早产,所以健康状况受到了损害,虽然基因层面是好的,却没有在子宫里很好地发育。”
我反问她:“那早产为什么没有影响到端端的智力呢?照道理说,智力也可以受到影响啊?”
潘女士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始“演说”:“我最近读了一篇发表在世界顶级医学杂志上的研究报告。作者对28000个早产儿的生理心理指标做了精确测量和统计,并且跟同龄非早产儿进行比较,发现早产儿的生理、心理机能明显优于非早产儿。所以医学家们猜测,也许是因为早产儿更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身心更容易适应这个跟子宫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医学家们甚至还因此建议,以后人们不必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而应该统一提前两个月,把孩子从妈妈肚子里拿出来,以便让他们更早地经风雨、见世面。”
听我说这些的时候,潘女士脸上不时出现怀疑的表情,但看我说得极其严肃认真,就陷入沉思当中。我知道有些重要的变化开始在她内心发生。再看看端端,他对这个研究似乎也很感兴趣。我理解他的感觉,一个受尽疾病困扰的青春期男孩,突然听到一个说自己先天不仅没有不足、反而“先天过人”的好消息,无异于听到了上天安慰的声音。
潘女士接着问:“我孩子的身体情况怎样才能变好呢?我该怎么做呢?”
由于咨询时间又结束了,我说:“我下次回答你。”
一周后,我们再次见面。我笑着对潘女士说:“上次给你说的那个所谓研究报告,是我乱编的,我根本没读过那样一篇文章。”
潘女士听了有些恼怒,把头扭过去不看我。但过了一会,她转过头来,面露微笑,说:“你这个做医生的可真有点‘坏’呀!”
我笑了。我向她解释:“我之所以编这样一个‘报告’,是因为我想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可以这样利用它,也可以那样利用它。具体到端端身上,就是你可以把他的早产‘利用’来作为他身体虚弱的原因;但也可以把他的早产‘利用’来证明他比一般人更加健康。一念之差,结果迥异。”
潘女士很聪明,马上反问:“难道你的意思是说,端端本来没什么问题,是因为我总觉得他有问题,然后他就真的有了问题?”
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你在单位上班,如果你碰到一个领导总是认为你工作上又笨又懒,而且天天都表示出希望你变得又聪明又勤快,几年之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潘女士想了想说:“那我一定会变得更加笨、更加懒。不这样,对不起他对我的看法呀!”话音一落,治疗室里马上响起三个人的笑声,坐在一旁很少说话的端端笑得最响。
我说:“我们来总结一下吧!第一,以后如果经过各种现代医学手段的检查,都没有发现端端有什么病,那我们就一起坚决地相信他是健康的;至于中医那些说法,因为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我不太懂,所以我们暂时放一放。你们同意这一点吗?”
端端立即说:“同意。”潘女士略微迟疑了一下,似乎有点“不舍”,但随后还是爽快地说同意。
我接着说:“第二,从今天开始,只要不是被现代医学检查出有病了,端端绝不要吃任何药物,包括所谓‘补药’;鼓励端端大胆地去做其他同龄孩子都做的一切事情,比如打球、游泳、吃冰激凌、吃麻辣烫等等。”
我刚说完,端端就站起来高呼:“太好了!同意!”
我心里微微发酸,这孩子实在是“憋”得太久了。我估计,潘女士内心的酸痛更多,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睛突然红了。
我与潘女士约好,一个月之后再见。
再见到潘女士的时候,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两个月前那个焦虑不安的母亲,变得举止从容、表情淡定。她告诉我:“由于夫妻在对待孩子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所以家庭气氛变得很和谐;端端丢掉了‘病人’的身份,身体状况越来越好,每周至少踢两次足球,球艺见长,受到同学欢迎,人际关系也大大改善了。”
说完这些,潘女士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们会保守来访者的秘密,但不必对我们这样做。我希望你能把我们家庭的故事告诉天下所有的父母和孩子,让他们明白,大家都不要把自己想象出来的疾病和虚弱,像咒语一样强加给他人。”我听了肃然起敬,郑重地向她保证:“我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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