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管理的愤怒
来源:《心理月刊》 2010-09-20 15:32 专栏作者:李孟潮
人类除了本能性愤怒以外,还有另外一种不同的愤怒—符号性愤怒。而人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她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对他/她说,“我是什么什么”,“我不是什么什么”。
《愤怒管理》又译《以怒制怒》)体现的是美国文化下的愤怒管理哲学。
杰克•尼科尔森扮演的治疗师开出了管理愤怒的药方,这个药方当然也是非常麦当劳的—“年轻人!为了你的爱情,竞争吧!表达你的愤怒吧!”
或者还要加上一句:“是个男人,就应该愤怒!”因为看起来电影中需要管理愤怒的都是男人。但在心理治疗实践中,很多怒不可遏的来访者都是女性。《扪心问诊》(In treatment)中那个劳拉(Laura)是个代表。
劳拉表达了对治疗师的爱情,她看着治疗师那紧张而有些僵硬的脸,愤怒了,她骂对方像个“他妈的佛陀”(Fucking Buddha)。
“他妈的佛陀”这句咒语准确地呈现了这个人的复杂内心世界,它表达了几层意义:
1、我很愤怒;
2、你是个超越者(Buddha),你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人类感情;
3、我爱你啊,你他妈的这个超越者,我想和你结合(Fucking)。
在“我”—“超越者表象”之间的这种既爱又恨的关系,是现代人的一个特征性内心结构。这个内心结构会不断地产生、排泄各种各样的攻击欲望,同时也会产生农民起义般突如其来的爱情,让全世界的心理治疗师们费尽脑汁、穷于管理。
愤怒是所有哺乳动物都具有的情绪,也是婴儿感受到的第一个情绪。(Bychowski,1966) 这种与生俱来的愤怒被称为本能性愤怒,都是用来做一件事情的:“保卫自己,免遭侵犯”。(弗洛姆,2000)
人类除了本能性愤怒以外,还有另外一种不同的愤怒—符号性愤怒。这是人类社会的符号,即认同体系(造人机)给人类安装的一个程序。
你面对一头猪表情平静地念上一万遍“你是猪”,它也不会和你生气,只要你不和它争抢猪食;而对一个人,即便你给他/她山珍海味的同时,要求他/她允许你对其说10遍“你是猪”,他/她也会生气的。
他/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她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对他/她说“我是什么什么”,“我不是什么什么”,“如果有人说我是什么什么,那就是侮辱我,我要和他/她拼命。”
从根本上来说,符号性愤怒的根源就在于人的精神系统中存在着“我”。哺乳动物也有一个模糊的“自身”整体感,会划定一个自身界限,突破这个界限,就会激发愤怒;而在造人机的作用下,这种原始的自身感被自“我”感替代,现在“我”的界限代替了“自身的界限”。随着文明的进程,符号性愤怒呈几何级数的增加。(Bonime, 1976)
现代人之所以越来越愤怒的内在原因也很简单—我们不断觉得自己受到越来越多的侵犯。而我们之所以觉得自己受到越来越多的侵犯,有两方面的原因——
1、我们头脑中的“我”这个程序的界限在不断扩大;
2、那个界限没有不断扩大的“我”,正在不断遭受侵犯和侮辱。
这是因为,首先随着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的接踵而来,是近5000年的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的人类社会的外化倾向战胜了内化倾向。在外化社会逐渐发达的过程中,人类开始了集体性自恋膨胀的3个步骤——
1、 把人类“自我”放到宇宙社会的中心,以前这个位置是留给上帝、神灵或“道”的;
2、 把人类“自我”凌驾于自然之上,开始了用“科学”征服自然的过程;
3、为了完成上两个步骤,开始了全球的人类的组织化,也就是要通过符号—认同系统的改造,把全人类统合成为一个统摄性“自我”。
由于神灵系统的解体(第1步骤),所以现在几乎每个现代人在出生之前,都必须承受父母对其夸大的自恋性投射,人们不再相信这个孩子的命运是由冥冥中的神灵控制,而相信是人类控制他/她的未来。心理学家华生所谓“给我一打孩子,我可以把他们培养成任何人”,就是这种夸大性自恋的典型代表。
父母把儿童看成一团自己生下来的肉,一团可以随便塑造的橡皮泥的态度,必然会意味着对孩子自我选择的不尊重。这种不尊重甚至在儿童襁褓期就开始了,你随时可以看到现代女性任意把玩、抚摸、亲吮、捏掐儿童,根本不尊重儿童的自我界限,就像这些儿童是超市里买来的洋娃娃一样,坏了可以换一个。
母亲和儿童的界限的模糊和消失是社会认同体系崩溃的一个间接反应。很多母亲之所以寻找儿童作为安慰物往往有3个原因——
1、母亲内心空虚,和父亲一样,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也找不到养育孩子的生命意义。因为提供这些传统意义的宗教体系已经被“科学”否定;
2、母亲无法得到父亲的安慰,因为“父亲”和“男人”这两个角色在现代社会也贬值了,丧失其意义,所以绝大部分“父亲”都是缺席的、苦闷的、自顾不暇的。
3、母亲,尤其是城市中的女性,往往丧失了传统的社群(乡亲—族人)的支持。
这样母亲养大的孩子本来就会在生理上缺乏调节愤怒的神经生理功能,在心理上变得自恋自大以为自己天下第一。
然后,这个孩子进入了一个双重异化的社会。(第2、第3步骤)
第一重异化是人的物化,人被要求变成一个物件,变成一台只会工作的机器。
第二重异化是物的人化。“公司要求……”,“为了完成今年的指标,我们必须……”,一个个抽象的“制度”、“指标”、“规律”似乎成了修长城的时候监工手里的皮鞭,驱赶着人们加班加点。
对人性的夸大同时也意味着对人性脆弱性和非理性的否认,对宇宙人生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的否认。这否认本身就是对人的侮辱和侵犯,这种否认激发起的不必要的无力感和羞耻感自然会激发愤怒。如果这个倾向继续下去,这种逐渐堆积的愤怒就会形成人类的一个进化倾向。人类总体都会变得超级自恋和超级愤怒,类似自恋人格障碍和偏执人格障碍。或者会变得非常冷漠和面无表情,对人际关系毫不关心,像孤独症患者一样。
劳拉在骂“他妈的佛陀”(Fucking Buddha)之时,这个女人正在代表着这个时代受到伤害的灵魂们发出怒吼。这些人,他们期望着爱、和他人真诚地结合、渴望着最终走上释迦牟尼或者庄子那样内在超越之路。他们对自身的期望遇到了否认,而他们的这种身心状态看起来就要变成人类进化史的一种陈迹或者垃圾。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