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C君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花季女兵。那时候部队还没换装,不像现在穿的都像邮递员,那时候的军装还是传统的橄榄绿,面庞白皙的女生梳着两条黑黑的齐肩小辫子穿绿军装还是非常好看的。
非常好看的C君在最好的时节认识了警卫男。那时候通讯班和警卫班是部队里最适合谈恋爱的两拨人,借着给首长接拨电话的工夫谈情说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通讯班的女兵都要经过特殊训练,声音都倍儿甜美,风华正茂的警卫们伴着这些蜜糖一样的声音不知道化了多少个夜晚。C君和她的警卫军就是在煲了无数顿电话粥之后决定见面的。
之所以花了特别多的笔墨写这个故事,是因为这个故事的初见实在让人心存幻想。警卫男没有让人失望,高大威猛,玉树临风——当然了,给首长当警卫的,号称中南海保镖的,歪瓜裂枣的能被挑中么?穿着板正笔挺的军装,剑眉虎目藏在帽檐下面,嘴角带笑宛如浊世公子。舞曲响起,宛如旧时名媛遇到年轻军阀一段佳话就此写下。很快,舞池里面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很多年后,容颜已逝华年不在的C君回想起那个月光皎皎的晚上,还是死不悔改地说:“我认了。”
恋爱中的C君学会了织毛衣,学会了煲汤,学会了不同的请假谎话,学会了各种上床招式。随着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逐渐变成心思细腻的小少妇,三年的兵役期限很快就到了。然后,两条截然不同的陆摆在了C君和警卫男的面前。警卫男一方面有首长帮着,另一方面自己努力,上了军校。C君却没考上。
对于一个普通志愿兵来说,服役期满,要么回老家自主择业去,要么上军校走上职业军人道路。警卫男考上了军校,前途无量。但是事实上,这些他并不放在眼里。因为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就会知道,傻子才去冲锋陷阵领兵打仗呢,真正的肥差在后勤。而他服侍了三年的老首长、老领导、老大哥,就是抓后勤的。所以,他上军校无非就是迈开通向坦途的第一步,当了职业军人,拿一份工资在手,占一套单位的小房子,然后偷摸跟着前辈们弄点儿生意,日子就爽歪歪了。老首长喜欢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呢?老首长直接说:“我要是有个闺女,就给你了。”
故事讲到这里,很多人大概已经猜到了结局,可怜的小兵C君要被甩了,乖乖回老家嫁汉生娃吧。这是大多数傻姑娘的结局,以后老了回味一下青春什么的。可是,C君不甘心。她不甘心有不甘心的原因,因为她有个当官的爹。
看《西点揭秘》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那句台词:“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正确的,错误的,军方的。”军队从来都是个独立的小世界,有自己的法律和秩序,有自己的系统和潜规则。从军人家庭出来的C君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她觉得警卫男跟她分手无非是想奔个好前程,这是对的,这是好男人的思维。于是C君请出了自己的老爸帮忙,想办法为警卫男铺出一条坦途。“老首长能给你的,我爸爸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跟我走。”C君对警卫男说。
C君说的并不夸张。大家都知道,中国的七大军区地位是不一样的,西边儿事儿多矛盾多,就显得重要些。C君的爸爸在西安混得不错,年纪不大,两杠四星,前途无量。宝贝女儿在电话里拔男朋友一通夸,还挑了最帅的照片给他看。一般来说岳父都会把女婿当成假想敌的看着一百个不顺眼,但是C君的爸爸看到警卫男的照片之后觉得小伙子仪表堂堂看起来还真的不赖。C君的爸爸就亲自给警卫男打了个电话说:“跟我闺女一起来西安吧。”
C君从小被宠爱,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这次得不到她想要的警卫男。她说她要留在北京,不管怎样都要留在北京。只怪她年纪小,误以为自己爸爸真的是一手遮天的。当然不是。各个圈子都是有等级的,C君的爸爸在地方上确实有人脉有路子,但那也是在地方。有句话怎么说,不到广东不知道钱少, 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两杠四星,乍一看不小了,可是在警卫男的眼里,在老首长的家里,两杠一星也只有恭恭敬敬点头鞠躬的份儿。肩膀上没有一颗金星,头上没有将衔,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官?
C君脱下了军装,什么都不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退役军人,不在自己家门口,又是女孩子,做什么呢?吃苦受累的活儿她干不了。爸爸为了让她回家,采取了断粮的极端措施,不给钱花,看她怎么办。官场有等级,官二代官三代们当然也有等级。同样是大院子女,你是外面来的,根本就混不进本地的圈子。那时候又没有微博勾搭微信调情什么的,想找个同类靠同种身份混吃混喝真挺难的。C君在北京漂了一阵子,实在熬不下去了,几次三番想办法想找警卫男在一起,可事实上,警卫男在军校里早就被其他官二代小姐相中了。
被父皇大人押解回西安的C君并不知道警卫男早已经成了准乘龙快婿,还想着早晚有一天回来收复失地呢。回到西安之后,C君想尽各种方法继续跟警卫男保持联系,要么寄个礼物,要么发张照片,还有两次私自借了钱从西安跑到北京去看他。警卫男不是不感动,看到手织的棒针大毛衣时鼻子是酸的,因为除了他妈没有第二个人给他织毛衣。姑娘突然到北京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也是很动情的,所以冒着犯纪律的危险从军校溜出来去开房。他没有跟官二代小姐谈恋爱,他说他有女朋友。但是实际上他是想追求更好的未来,年纪轻轻没有理由为了一棵树丢掉整片森林。
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磨叽了两年,C君的爸爸开始逼婚了。好言劝慰加武力威胁,就是收不住女儿的心。C君的妈妈气得心脏病发作,给警卫男打电话骂他流氓,扬言要去学校告状,把他开除军籍。警卫男确实有些害怕,因为他还没提干,不能谈恋爱——其实潜台词是不能跟千里之外的小官僚的女儿谈恋爱。好说歹说,警卫男让C君的父母消消火,等他毕业再说。当然,谁都知道,毕业之后谁都管不到他了。
拖着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警卫男混到了毕业,成功地成为了职业军人,肩膀上有了星星,如愿以偿地在后勤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面有了更多首长老大哥罩着,他谁都不怕了。C君动不动就往北京跑,梦想着自己可以成为随军家属,这个希望当然是落空的。
又哭又闹,C君开始想各种办法。她让爸爸动用职权把警卫男从北京弄到西安来,她显然太高估了父皇大人的实权,再说就算她爸爸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脸面。她爸爸是个大老粗,对女儿自然是疼爱的,但是这份疼爱在这几年要死要活的相思中被磨成了不耐烦。她爸说:“你别再出去给我丢人现眼,我的闺女难道嫁不出去么?”C君开始疯狂地给警卫男打电话、写信、寄礼物,但是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完全联系不上。经过一段歇斯底里又绝望的寻找,C君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消愁办法:吸毒。
起初就是玩玩,几个大院里的小伙伴一起嗨一下,到迪厅或者酒吧什么地方跟无聊小青年混一混。在警卫男眼里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但是在其他人眼里她还是地方大员的女儿、正值花季的俏妞。C君一起玩的小伙伴里有个二世祖,也是他们中吸粉儿时间最长的,俩人在真真假假的迷幻世界里混到了一处。
记得看《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时候,有一个画面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松子因杀人罪被关进了监狱,每天都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单调的生活,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然后突然有一天,别人问她有没有什么爱人在等她,她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光亮,动作也有了激情,她眼巴巴地出狱之后那个温柔憨厚的理发师会跟她鸳梦重温过上幸福生活,所以加倍努力地活下去。刚刚开始吸毒的C君就是那时的松子。药品吞下去,药力发作起来,眼前一切都变得五光十色异常美丽,她最爱的警卫男就在不远的地方深情款款向她伸出手,她把手放心地交到他的掌心,随着美妙的音乐翩翩起舞,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起初,只是吸着玩玩。谁不是呢。人在玩的时候都很亢奋,很有精神,会发出一种迷人耀眼的光芒。据说飞蛾扑火时的身姿最美,据说烟花熄灭前的火光最亮,据说花到酴醾之时最迷人芬芳,一切都在毁灭之前露出最诱人最诡异的美。C君亦然。走上邪路的C君自己并不知道堕落的时候竟然是美丽的,美丽到吸引了那个二世祖,他决定娶她。
小时候看余光中的《我的四个假想敌》特别感动,以为爸爸嫁女儿之前都是那样依依不舍百般挑剔的,为此我还问我爹我到了要出嫁的时候他会不会那样费心挑女婿。很多人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当爹的都巴不得女儿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年纪一大,我就知道这真的是一些文艺男青年编出来的话骗人的——至少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部分父亲,为了自己面子有光,为了人前贵,或者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为女儿好,自作主张为她选择以后的路。当时的C君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健康状况也不行,自甘堕落,不思进取,别说上大学深造了,就是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都已经活得不买耐烦,除了嗑药的时候倍儿亢奋,其他时间都像一个僵尸。C君的爸爸觉得,唯一可以拯救女儿的办法就是让她嫁个好人家,重新活一次。
就是在这个时候,二世祖来提亲的。C君的爸爸知道他家生意做得不错,二世祖虽然有点儿不成器,但是年纪不大,他觉得以后能调教好。就同意了婚事。C君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迷糊,清醒的时候就跟他爸爸哭闹,死也不肯嫁人,迷糊的时候就想,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了,已经没脸再见警卫男了。午夜梦回,她还能见到当年的她和他在一起有很多幻想,很多美好的时光,很多美妙的憧憬,可是现在的她是残花败柳、堕落青年,而他是扶摇直上的有为青年,她配不上他了。
抱着破罐破摔的想法,C君嫁了。
结婚前,C君辗转找到了警卫男,说要跟他见一面。警卫男还答应了。这世界上有一种姑娘,无论自己怎样伤心难过,都不希望自己爱的人看到。C君就是这样。她赶去北京见初恋情人,去见那个陪她度过最美好青春年华的人,穿最漂亮的衣服,化最好看的妆,做出最美好的笑容,见到他之后:“我很幸福,我要嫁人了。”她不希望他内疚,不希望他难过,而他确实做到了。他很宽慰地说:“那就好。有你陪伴的日子,我很快乐。我祝你幸福。”然后就喝酒吃饭,上床做爱,微笑分手,约定再也不见。 可是这世界上约好的再也不见,有几个是真的做到了呢?
与警卫男的见面就像最高纯度的药,带给C君超强的兴奋剂作用。看着他英俊的脸和迷人的微笑,她仿佛看到一条河,情不自禁就跳下去,嘴上说着“我很幸福”,好像就真的幸福了似的。带着这样的迷幻,她嫁掉了。婚后的C君有很长时间都沉浸在这样的迷幻之中,直到她的老公毒瘾越来越严重,并且对她拳脚相向。
C君从小娇生惯养,嫁了人却被挨打,她是不吃亏的,自然要找人主持公道。她让爸爸做主,找人教训自己的老公。但是C君的爸爸不同意,觉得这是家丑,万万不可外传,只能好言相劝。劝一次,情况稍微好转。可是用不了多久,故伎重演,C君又被打得鼻青脸肿。被打的同时还要被羞辱:“你在部队的时候还不知道跟多少人搞过呢。”C君就突然被骂醒。她可以没有警卫男,可以接受嫁错了的现状,但是她不允许自己珍藏在心中那最美好的一段被毁灭掉。她提出离婚。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二世祖家里的生意出问题了,万千家财散尽,只求个人员平安。
都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本来婚姻就不美满,恰好趁着这个时候甩掉那个倒霉的老公吧,好友们都劝。C君的爸妈也支持女儿赶紧离开火坑,C君反倒淡定了,她说:“我早晚要离开,但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都说人在被绑架之后很容易对绑匪产生依赖心理,也就是著名的斯德哥尔摩症候。不知道C君当时是不是被这个病缠住了,她咬定了不离婚。
受着家道中落的婆家,C君的日子开始过得清苦。爸妈会接济他们夫妻俩,钱都被他们嗑药花掉了。毒瘾越来越大,C君的爸妈不得不把他们一起送到戒毒所。戒了,出来,再吸;吸了,再戒,再出来……C君的爸妈在两年内迅速衰老,憔悴,在单位大院里再也抬不起头来。吸毒的人只能养毒养毒,这是必经道路。堕落的C君不是例外。她不再跟以前的朋友联系,不再拯救自我,也不再憧憬什么好日子,每天就是毒品网络做末端的小喽啰们混,自己吸,也帮别人出货。那些日子里,她残存的一点儿意志,就是在喷云吐雾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你信不信毒瘾可以戒掉?你信不信,对一个人的执念可以戒掉? 有个故事说,有人问佛祖怎样放下。佛祖不言,只让他拿住一个空玻璃杯,然后佛祖往里面注开水。水越来越多,越来越烫,那人终于忍不住,松了手。佛祖说,你看,放下了。 当我还迷信心灵鸡汤的时候,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C君。那时候她第三次从戒毒所出来,气色不错,眼睛有神采,一副大好青年的样子。她听完故事没说话,一口气喝了半碗羊汤,然说:“还可以再烫一些。”我没明白,问:“什么?”她说:“换做是我,那个杯子还可以再烫一些。如果你想我活下去,就帮我约警卫男吧。”只这一句,我别无选择。
我回到北京之后找到警卫男,告诉他C君的近况。那时他已经成家立业,娶的是个根正苗红的官二代小姐,一手拿皇粮,一手捞外快,风生水起,前途无量。他没有犹豫,把手里的事情安排一下,跟媳妇编好了谎话,买了最近的机票,飞到西安去和C君见面。
具体他们是怎样谈的,我一直都没有问出细节。警卫男第二天就从西安飞回了北京,真的只是见了一面。到了机场警卫男就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喝顿酒,我身上没钱了。”那天喝了不少,是我埋单,他真的一毛钱都没有了。他见了C君之后,定了一张回程机票,然后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卡都给了她。他说:“就这样吧,以后不会再见了。”我说:“她不是因为缺钱才见你的,你不明白吗?你们男人都这么狠吗?”他只说了一句:“我有我的原则,不跟毒贩做朋友。”有那么一瞬间我搞不清楚,一个遵纪守法的冷血人可怕,还是一个痴情的毒贩可怕。
后来的C君离了婚,用警卫男给她的钱开了一家服装店。很多人不明白她作成这样到底图个什么,我想我大概能理解,她不缺钱,也不缺店,缺的是心里的一个念想。虽然我一直不知道警卫男当年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有一种瘾代替了另一种瘾在她的生命里生根发芽,抽干生命里最后的生机。似乎这也是警卫男害怕她的原因,他非常肯定地说过:“瘾君子,戒不掉的。”
后来的警卫男也离了婚,他媳妇嫌他不够浪漫风雅,整天就知道挣钱挣钱挣钱,还怀疑他外面有情妇,因为他只要去参加部队舞会就会不自觉地盯着角落愣神。离了婚的警卫男过得也还不错,名下有药店有酒店有洗煤厂有小别墅有跑车有大胸美女有长腿模特,国家开个会什么的他还能穿着整齐的军转戴着金灿灿的军衔拎着公文包去听一听。名利双收,一般的世俗男人都会羡慕他这样的生活。但是我觉得有两个小细节特别有意思,第一个是他的衣橱里面用一只很精巧的小箱子收着两件手工织的棒针毛衣,这是我一个偶然机会发现的;另一个是他每年都会往一家戒毒所捐一大笔钱,这是他的前妻偷偷告诉我的。
C君和警卫男没有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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